直到母亲住院,我才发现母亲和父亲是有感情的。但从我懂事起到母亲住院前的几十年里,我始终没感觉到他们彼此深爱着对方,甚至比我所理解的爱情更为热烈。
天黑以后,病房里安静了下来,除了输液管里滴答的液体,其他似乎都是静止的。我捧着一本从家里带来的书,轻轻翻看着,生怕吵醒熟睡的母亲。
母亲突然睁开眼,抬起上半身,仰着花白的脑袋问我几点了。我看了眼手机,告诉母亲还不到11点。母亲闭上眼睛,很快又睁开眼说,不知你爹吃饭了没有。像在问我,又像自言自语。我说,这么晚了,肯定吃过了,你就别惦记了。
你爹一辈子都没学会做饭,也不知他吃的啥?母亲絮叨着,他的胃不好,吃不合适就不舒服。我说,你就别操心了,自己都差点没命了,还老替别人担心。我的语气里显然有怨气。
母亲说,傻丫头,他可是你爹。我拿起手机说,要不我给我爹打电话,你自己问他。母亲说,还是算了,这么晚了,没准他都睡了。母亲在家的时候,他们晚上不到10点就睡了。
我对父亲的确有怨气。当初我以全乡第一的成绩考上县一中,要不是他从中阻挠,以我的能力和勤奋,肯定能考上一所好大学,有一份好工作。就因为我爹目光短浅,说什么女孩子迟早要嫁人,识几个字眼不瞎就行了。他要把钱留下供弟弟念书,可弟弟根本不是念书的料,考试成绩从来没上过70分,还经常不及格。
我对母亲也有怨气,我曾哭着求她给父亲说好话,让我去念书,可母亲更愚昧,说女孩子书念多了不好。我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跑到南方去打工,直到生下孩子才回家。父母多年以后见到我,脸上的愧疚不言而喻。
过了一阵,母亲又问我几点了。我说10点半。母亲欲言又止。我问她怎么了。母亲说,我想跟你爹说几句话。我白了母亲一眼。母亲笑了,露出一口豁牙。我很不情愿地拨通父亲的电话,父亲居然没睡,手机刚响两声他就接起来了。
父亲问我,你妈睡了吗?我把手机递给母亲,她开口就说,你吃饭了吗?父亲说吃了。母亲又问他吃的啥。父亲说吃的开水泡馍。母亲又说,你明天熬点稀饭,别再吃开水泡馍了。听筒里传来父亲嘿嘿的笑声。母亲又说,你要吃好,可不能再饿出啥毛病。母亲的嗓门很大,把隔壁床上的阿姨都吵醒了,睁大眼睛听母亲和父亲在电话里唠嗑,脸上是羡慕的表情。
母亲在电话里絮叨了一阵,又是提醒父亲记得加衣服,又是叮嘱父亲熬稀饭记得水烧开再下米,连我都听得不耐烦了。
挂了电话,母亲显得很轻松。她说,你爹几十岁了,还跟个孩子一样,啥事都叫人操心。我没好气地说,还不都是你惯的。母亲笑嘻嘻地说,男人干啥都毛手毛脚的,你不提醒他就不知道。隔壁床上的阿姨说道,老姐姐,你跟老伴的感情真好。母亲笑着说,几十年了,都是这样过来的。
我白天还要上班,就在躺椅里先睡了。母亲和隔壁床阿姨的聊天声不时传进我的耳朵。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父亲和母亲简直就是一对冤家。他们三天两头为鸡毛蒜皮的事吵架,父亲还爱动手。有一回,弟弟吃饭时把碗打烂,母亲数落了弟弟几句,父亲就不乐意了,嫌母亲对弟弟不好,两人三吵两吵,父亲就扇了母亲两耳光。还有一回,母亲做熟饭不见父亲回家,出门后看到他跟几个人在街上谝闲传,就喊他吃饭。父亲假装没听见。母亲又喊了几声,父亲就骂骂咧咧回来了。父亲嫌母亲不给他面子,吵着吵着又打了母亲。
那时候,我可怜母亲,也恨父亲。我曾问母亲,为啥不跟父亲离婚。母亲居然问我,为啥要离婚?
又是一个夜晚。母亲在床上躺得无聊,说想跟父亲视频,母亲不识字,我给她买的老人机也用得颠三倒四。父亲倒是时髦,虽然识字不多,智能手机玩得比我精。
我打了父亲的微信视频,接通后就把手机给母亲。母亲提高嗓门,问父亲吃了吗,吃的啥,是不是照她说的方法做的。又让父亲站到亮处。又听她说,你咋瘦了,脸也黑了,是不是我不在家没好好吃饭。父亲说他顿顿都吃得很饱,没瘦,也没黑,是灯光不亮。就听母亲说,我不在家,你可要照顾好自己。
挂了电话,母亲脸上笑嘻嘻的,很满足的样子。我突然就想问母亲,那些年父亲老是打她,她恨过父亲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父亲和母亲是媒人介绍认识的,前后只见过几次面就结婚了,但绝不是书上说的一见钟情。母亲之所以嫁给父亲,是为了她的哥哥不打光棍。父亲的妹妹嫁给了母亲的哥哥。
母亲第三次给父亲打电话的时候,父亲说要来城里看母亲。母亲开心得像个小姑娘,叮嘱父亲穿哪件上衣,哪条裤子,哪双鞋。感觉她真把父亲当小孩子了。
我终于没忍住,问母亲可曾恨过父亲。母亲显得很诧异,傻孩子,自己的男人为啥要恨。我说,那些年他经常打你。母亲说,两口子哪有不拌嘴打架的,不吵吵闹闹哪能是夫妻。
天哪,我被母亲的话震惊了。或许,这才是他们那一代人眼里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