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枕在卦台山脚。这几年每逢端午,微信里老家人采晨露的照片总会扣响记忆的铜环。那时的我尚是个将整座村庄当作全部天地的孩童,人们仍用“五月五”这个古早的称谓,将端午揉进农历的褶皱里。
天色朦胧
在麻麻亮的天色中大人小孩就出门了。大人们挎着竹篮去采艾草。娃娃们赤脚踩碎草尖的露珠,凉鞋沾湿了也不恼,俯身将手浸在晶莹的露水里,再打湿头发。老人们说这是天地酿的药汤,能使人脑清目明,能濯净百病。柳枝在晨风里舒展,身手矫捷的男孩子如燕般掠过树梢,转瞬便有绿瀑垂落。树下的我们把柳条编成冠冕环佩,青翠的水珠顺着发梢滚进衣领。到家后,吃过由母亲早早加了温开水的甜醅,赶去学校。
青青的兴奋从渭河边漫过田野,伴着我们,一路蹦着小碎步来到村小学。木窗棂漏进的光束中,荷包穗子轻颤。教室门口不知谁别的柳条艾草,正滴着水珠。那时的我们习以为常,经年后,这端午晨课的谜题越来越清晰地悬在了岁月的枝头。
香草姐姐
荷包里的香草是临近“五月五”这几天去药房里讨的。我们的女村医,按照辈分我该叫姐姐。姐姐总是柔声慢语、面带笑容。她会提前准备好“香香草”,用麻草纸包好,等着各家的小孩儿或老人前来讨取。
那些装在荷包里的香草,比后来遇到的任何香水都更熨帖灵魂。每每身边出现香水味,我总想起石臼里捣碎的草木,想起那些不取分文的馈赠。这些在时光里泛黄的手艺,原是用美与善编织的绳结,将散落的人心系作同心。
酿春记
“五月五”的甜醅要提前半个月着手准备。舂麦子、煮麦子、买甜曲、装盆,盖上村西头摘来的核桃叶或柿子树地里摘来的柿子叶,然后包上厚厚的棉袄再捂上厚厚的被子,捆好放在炕的一角。这时候我们就觉得炕上种了个宝贝,放学回家便多了个盼头,总把鼻子挤到被子里使劲吸气。头两天,核桃叶柿子叶混着麦子的香气,尽管味若游丝,还是可以闻到。渐渐地,多了一点点甜,直到越来越甜。这期间是不敢揭开被子的,据大人说气就跑了。也有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会偷偷捏一点出来,那点麦粒甜透了整个黄昏。这样花大半个月期待着一道美食的事儿,便是木心《从前慢》里的悠悠气韵。
甜醅江湖
“五月五”前后是美味大聚会,各式各样的花馍,刚从架上摘的黄瓜,地里拔的青笋,集上买来的梨瓜、桃子……而甜醅一直稳居主角之位。端午的宴席是甜醅的江湖。张家瓮里的麦粒如珍珠圆润,李家缸中的醪糟似琥珀剔透。大人们品评时俨然行家:“姑姑家的麦皮留三分嚼劲,舅舅家的曲粉多一钱回甘。”孩子们只管捧着粗瓷碗,看琥珀色的汁液在碗底旋出涟漪。蝉鸣初起的晌午,一碗沁凉的甜醅足以浇熄暑气,让镰刀磨破的手掌重新蓄满力气。
村子,在怀念里常青
“五月五”过后,村子里的人从心底里告别了春末夏初的最后一丝惬意,开始顶着烈日,在烤炉般的麦田里甩开膀子,挥舞镰刀,抛洒汗水,收割起经历了冬雪春风最终在炎夏成为口粮的庄稼。
“五月五”对农人是个特别的节日。在物资虽不匮乏但也远不如现在丰富的日子里,人们让辛劳的日子闪烁出麦粒般的光芒,沁出酒酿的绵长与醇香。
我国地大物博,端午习俗也各有特色。江南有龙舟鼓阵,岭南有雄黄酒宴,可魂梦里总依恋在卦台山下。那些浸润着晨露的柳冠,那些捂在棉被里的期待,那些不标价码的温情,成为生长在血脉里的端午。就像渭河永远带着黄土地的叹息东去,有些记忆,注定要在每个“五月五”涨潮。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卦台山巅的流云年复一年地俯视着那片山川,看春酿成夏,看青丝成雪,看古老的“五月五”化作游子心头永不褪色的年画。
作者:程小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