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乐(上下册)》 古里果(李巍) 著 作家出版社 2016年7月
有人推荐我读一本小说《人间乐》。还没阅读之前,我特意查了一下资料,才知道作者古里果就是多年前曾以青春小说引人注目的作家李巍,但就在人们对她的文学天赋抱有更大的期待时,她却销声匿迹了。如今,她摇身一变,以古里果的笔名推出了她的新作。
一个作家已经开创出一条畅通的大道却将其舍弃,定是她有了新的发现,因此我相信这部小说一定是她修炼多年的结晶,我对它也抱有很大的期待。首先这个书名就引起我的兴趣。因为曾有一本古人写的《人间乐》,还被列入古代十大手抄本,这本《人间乐》我浏览过,算得上是明清时期典型的言情小说类型,故事比较奇巧,写一个才貌双全的大小姐却爱女扮男装,她以男装钓得一名美女的爱情,在洞房花烛夜,又恢复女身,还说服这名美女双双嫁与她所中意的男子。这个故事俗气得很,无非表达了男人们贪得无厌的欲念,要在洞房花烛夜里抱得两个美人归。这部小说的作者姓甚名谁都不清楚,但我断定他是一位男性,而且在他眼里大概这就算得是人间乐了。
很遗憾,在我讨论古里果的小说时,却联想到了这样一部俗气的小说,但有时候正是通过对比才能彰显出一件事物的可贵之处。将古代的《人间乐》与古里果的《人间乐》作一番对比其实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因为在对比中我就发现,古里果已经完全颠覆了古人对“人间乐”的定义,在那本俗小说里,男人在新房里坐拥两位美女就是“人间乐”了,这显然只是男人心中的“人间乐”,自古以来,乐还是不乐,都是以男人的感受来定的,这是男人的权利。而古里果则要把这个权利从男人手里夺过来,所以她也要写部“人间乐”,但这个人间乐是女人的“人间乐”。她写了一个从贤妻到名妓的女人,这个女人的转变既不是生存所迫,也不是道德沦落,而是她听从生命的召唤,去获取一个女人最大的快乐。而且这个女人身边的所有男人——她的丈夫、公公、仆人、朋友以及她的未能相认的父亲,都在以各种方式来帮助她实现这一快乐。这个故事对于男人来说的确是彻底的颠覆,但仔细阅读小说,就发现,作者决不是简单地将男人的快乐更换为女人的快乐;作者对所谓的人间乐根本不感兴趣——这或许才是最大的颠覆。
古里果有点像女性主义者。女性主义在中国早已不是稀罕的思想,如今大凡一个女性作家都会在小说中洒上一些女性主义的雨点。但在二十多年前,女性主义刚刚在文学中露出端倪,人们就像是遭遇到洪水猛兽般地感到惊慌。我记得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出来时曾引起了极大的争议。林白的这部小说的确是挑战了男权社会,她自由地表达了女性的个人欲念。但即使如此,我觉得林白当时的挑战也是小心谨慎的,她只能躲在自己闺房的帏帐里,自我欣赏自己的身体,小说从四岁的女童躲在蚊帐里进行自慰开始,而结束在一段诗意化的手淫描述中。这段诗意化的描述甚至都成为了一种经典性的描述:“冰凉的绸缎触摸着她灼热的皮肤,就像一个不可名状的硕大器官在她的全身往返。她觉得自己在水里游动,她的手在波浪形的身体上起伏,她体内深处的泉水源源不断地奔流,透明的液体渗透了她,她拼命挣扎,嘴唇半开着,发出致命的呻吟声。她的手寻找着,犹豫着固执地推进,终于到达那湿漉漉蓬乱的地方,她的中指触着了这杂乱中心的潮湿柔软的进口,她触电般地惊叫了一声,她自己把自己吞没了。她觉得自己变成了水,她的手变成了鱼。”我把林白的挑战称为以自恋的方式挑战男权社会,这是一种绕开对手的挑战,也许林白很清楚对手的强大,如果正面出击,自己难免伤痕累累。即使如此,林白的这部小说出来以后仍然遭到了男权社会极其强悍的诋毁。或者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林白目睹男权社会对女人肆无忌惮的伤害,她只能躲进帏帐里以自恋的方式来抚慰心灵。但若干年过去,女性不再是懦弱者,也不再顾忌社会对女性的约束,于是便有了卫慧的赤裸裸式的宣战,宣战的结果则是《上海宝贝》的全面遭禁。回望这二十年来的女性文学,不管作者自觉还是不自觉,愿意还是不愿意,基本上都是在为女性主义的政治斗争提供弹药。虽然斗争仍在继续,但女性已经夺回了大片的土地,她们将这片土地营造成女性的天堂,她们可以自由地在女性天堂里抒发情感了。
啰嗦了这么多,就是想说明,古里果便是女性天堂里的吟诗者。她所写的《人间乐》不是为女性主义提供弹药,而是女性天堂里的诗篇。因此读古里果的小说会有一种愉悦感,仿佛她的所有文字都是在诗意的池塘里浸泡过的。这一点完全与我读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相似。这说明一位女性作家一旦摆脱了男权观念的束缚,任其灵魂自由绽放的话,带给读者的一定会是诗的愉悦。我随意便能摘取诗化的句子,如“一天赋予她的身体极度的敏感,每个毛孔都生长着自行思考的大脑。所以,她的感官与众不同——男人抚摸时的指纹纹理、亲吻厮缠时舌苔上的颗粒状摩擦。她不用眼看,她的皮肤替她看得清楚。”
“每个毛孔都生长着自行思考的大脑”,这似乎是古里果的自许。因为在这部小说里,不仅有诗意,而且有智慧。这也证明了古里果在女性天堂里真正获得了思想的自由。女性主义是一种政治话语,因此无论女性主义如何诉说,背后总有一个男性的对立面而存在。古里果的智慧恰恰表现在她试图跳出这样一种对立的思想情境,任女性对世界的感知自由地表达,于是一切在女性主义那里被赋予了政治内涵的意象从政治的符码里解脱出来,获得了新的意义。比如性欲、男人的占有欲、妓女,等等。作者把一个女人的一生比作一幕大戏,因此她在正式讲述故事前先写了一段“幕起”。“幕起”其实是作者以隐喻的方式为小说做的一个导读。最值得关注的是这么一段对话:“你知道天地间什么最擅长……吞噬?”“大海。”“不,是女人的身体——就是你。”我以为,《人间乐》就是对女性身体的自省。女性的解放是从身体解放开始的,林白的自恋首先是对身体的自恋,才由身体进入到灵魂。记得马克思曾经说过,身体的需要激发了革命。但革命终归是一种极端的行动,当女性以自己的身体作为政治的武器时,自然会一路留下纵欲和激情的点点踪迹。但到了古里果这里,身体不再是纵欲和激情的承载物,而是精神的容器,正如帕斯卡尔所说的:“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
虽然《人间乐》的故事仍然是由身体的欲念引起的,但我更感兴趣的是古里果是如何将身体挺立成“一根会思想的芦苇”的。这个关涉身体欲念的故事其实也很特别,说的是一位美丽少妇、豪门小姐许凝脂被深藏内心的意念所唤醒,放弃家庭,出走青楼,从此将自己修炼成为名妓暮雪。许凝脂最初出现在读者面前时还是一位三观极其端正的大家闺秀,她成为昭灵山的妻子之后,过着风花雪月的生活,她沉浸在爱欲之海里,她惬意于这样的生活,但她同时也要求自己的丈夫做一个“身心都属于我的男人”,换句话说,她把自古以来男人对女人的要求反诉于男人:“你得给自己立一座贞节牌坊”。在这个阶段,故事似乎还是在沿着女性文学的正常轨迹运行,我们以为夫妻双方为因为贞节与欲念之间的矛盾而发生激烈的冲突,但故事很快就溢出了正常轨道:夫妻俩合计着将凝脂推向名妓的归途。而在这个过程中,凝脂对自己的身体有了清醒的认识,她明白了身体不过是一具皮囊,这皮囊“领先大地山川、日月星辰、五谷杂粮而得以生长存在”,又“会以与‘生’相同的方式回馈给人间”,也就是说,由生而死,不过是物质在发生转变,“每天都有一块皮肉在向死而生中由生至死”。明白了这一点的凝脂已经成为了名妓暮雪,暮雪在青楼里体验着极乐,因为她没有了灵魂的约束,她宣布:“你把灵魂放在了当铺,我任由皮囊在欲海里偷渡。”尽管如此,当她在日春屋烧毁后看到那些尸骸,想到再美妙的皮相也逃不脱由生至死的转换,便豁然意识到:“既然终将成为任何一物,为何不能先爱万物。”
《人间乐》分为上下册,上册为黝黑色的封面,下册为大红色的封面,两种色彩已经暗示出各自的情感基调。上册主要讲述凝脂到暮雪的转变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凝脂与她周遭的人们无不纠结于道德伦理、世俗习惯、灵魂信仰,结尾则是凝脂的生身父亲善忍面对她的一再暗示却不敢相认,怀着强烈的罪孽感而沉入湖水中,是一种黑色的沉重。也可以把上册看成是作者对“人间”的写照。下册主要写了两个故事,一个故事是马竹欲了断红尘成为佛家子弟善忍,却经受着情欲的煎熬,但他终于走了出来,成为寒清寺第三十三代方丈。另一个故事凝脂成为暮雪后得到众多男人的追逐,但她年逾六十时便削发为尼,作者的叙述有一种红色的艳丽。仿佛是对一个超越了人间的极乐世界的写照。
从林白的自恋,到古里果的自省,女性作家的思想空间变得越来越宏阔。